在夜深人静的时刻,有人强迫白桦签字,他们的手掌纹粗糙,动作粗鲁而坚决,肤色深沉。他们的手指,剪得干净,哪里需要签名,就大大方方地写在哪里,又叫盖手指拇印,无论盖在哪里,结果都相同。此刻的白桦,仿佛回到了童年,被父亲无故责打的记忆浮现,以及初中时同学突然大声让他站住,用两根手指咚咚咚敲他的后脑勺,没有理由,可能是两人的脑袋瓜相似。白桦的脑后不够平,婴儿时期,母亲未能细心照料,这或许是个重要原因。他甚至回想起马洪波他们抓住他,按在椅子上或地上,强行扯下他的裤子,用毛刷涂抹红油漆,问他是否舒服,是否爽。白桦感到了疼痛...
那些案件,早已在去年处理过,却又再次被提及,白桦被关在牛关铺派出所,心中始终无法释怀。
“这难以置信。”白桦这样想,他可能是指鸡蛋脑袋、生殖器或是红油漆。
无论如何,他必须在那份决定书上签名,盖上红色手指拇印。这是他无法回避的事实。
“其实,不瞒你说,我也不信。但事实上当时情况就是这样。”多年后,在鹿蹄草精神病院,一个病友惊讶地问我。
“我并没有打死他,当时还有其他人在场。”我解释。
对方先动手,我想,打群架时,动手的人确实很多。
“那就是,把人打残废了。”
“一个人变得有点傻里傻气。”
“你是说那个人挨打后精神方面出了严重问题。他恢复了没有,住在我们这里?”
这涉及到伤害罪。
“也许吧!”我嘟哝。
事实上,后果并没有那么严重,若之后没有发生其他意外,那人现在应该还好好的。白桦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倾向于夸大其词。他是否也犯了谢正雄曾爱犯的毛病,一种错误,一种虚荣心,老是作怪。他因为送去劳教而感到羞愧,又想到帆布工作服,总希望能腾出时间读小说,但人太懒,所以白桦的工作服总是很脏。他没有像大家那样勤换。
他身上的汗味特别难闻,衣服上有不同于油泥的白色盐斑,就像画地图,黑色背景外白色边缘模糊,格外引人注目。白桦自己说,这就是他招人恨的理由,一个逃不掉的理由,原因莫名其妙。
白桦确实太随便了,找个角落就坐下,他其实是想腾出椅子给师兄们打牌用,认为大家的事更重要。他的形象萎靡不振,这可能是白桦在工厂失去尊严的诸多原因之一。
大家欺负白桦个头小,力气也小,他的反抗无效。长相又差,不帅。如果真打架,白桦自己谁都赢不了,更不可能是别人的下饭菜,何况他们都是一伙的。许多人还欺负他的好性格,与众不同,爱看书。这样一来,白桦就不仅是软弱可欺的简单问题。“看不惯。”“我把活干完了的。”“那关他们什么事?”“那种场合不一样,我不能太出格。”“又有啥不一样?”马士青望着白桦。“我们是个整体,必须要有集体主义观念!”“简直是,笑死人不赔钱。”年轻厨师无法理解。
说不定大家从未把欺负白桦当成欺负,只是当成一种乐趣,甚至是在帮“我们班组的科学家”改正错误。
他们希望白桦能融入大集体,帮助他改变。在祖国的名义下,我们本来是个整体,任何人都必须有集体主义思想,这是改变不了的世界观。不允许谁损害这种团结。白桦承认自己有点个人主义,但他并不是“耗子屎”。
“我只是想有独立思想。”他说,“我当然只是个工人。”
当马洪波或段锦详抢过白桦手上的小说直接砸在墙角,或扔进烤火炉,害得他被图书室罚款,他哭了,但不敢出声,也不敢让眼泪流出来。大家就像老话说的,半夜吃桃子喜欢挑软的捏。每天工余时间,白桦都抱着一本大厚书,脱离整体之外,他正自得其乐。拼命看书。看书。看书。这样极大防碍了别人。
白桦害怕再进图书室,只好用一半的工资买书。他买的每一本书看过两天后也变得很脏,封面和内页都浸透了油泥、污渍、斑斑点点。他找个不挡事又不招人眼球的角落坐下来,只要是他把书轻轻在膝盖上一搁,翻开书页,这个怪人也立马就会走进另外一个与“糟透了的环境”完全不同的新世界。白桦读到大卫•科波菲尔结识了毛奇尔小姐,读到马丁•伊登的个人奋斗,读雨果、托尔斯泰、杰克•伦敦、毛姆的短篇小说。那个时候他确实太年轻,不能体会让•瓦尔的悲剧也不理解玛丝洛娃为什么会甘愿堕落,聂赫留朵夫为什么要陪同玛丝洛娃前往西伯利亚。苔丝又是因为什么理由才落入亚历克•德伯魔掌的呢?为什么会说残疾丑陋的卡西莫多其实并不真的太丑?
他沿一条小溪走下去,站在茶峒大河边,凝视雾气笼罩中的边城,仿佛,翠翠和她的大黄狗正朝着年轻人白桦迎面走过来。白桦在窄街陋巷窥伺一个阿Q或者像阿Q的家伙。他找卖茴香豆的酒店。他读到《市场街的斯宾诺莎》。同样叹息麦卡勒斯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半身瘫痪,缠绵病榻,进入中年不久她又因为患上乳癌从而失去了生命,她这样的经历,无疑对她作品中所出现的精神氛围产生了一种巨大影响。他迷恋《伤心咖啡馆之歌》这种哥特式小说的外壳和一种怪诞、恐怖的背景氛围。作者通过生活中某些特异的经历,来考察人性中某种特异的成份。麦卡勒斯曾告戒人类说出的结论是:(“人的心灵永远是不能够由此沟通的,人类只能生活在精神孤立的境况当中;感情的波澜起伏是一种痛苦的经验,只能给人带来不幸。”)凯瑟琳•安•波特写的《中午酒》是个使人毛骨悚然的乡村悲剧,(“哈奇的出现就像阳光下突然出现的鬼魂,揭示了现实生活当中的恐怖和荒谬。哈奇这个人物是邪恶的化身,但是,这家伙披着法律的外衣,所以,显得格外可憎。”)
那时他还未读到关于集体主义对个人霸权这方面内容的任何书籍,也从未思考过强权对人性所带来的致命性压抑。对现实生存环境、状态产生轻微不满、怀疑,正是通过这些小说带给白桦的知识,白桦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和满足。也许恰恰是因为这些细微差别,让他成为了工友中的另类。这使他有了勇气在那种“糟透了的环境”里长期生存下去,夜深人静时白桦发誓非要呆下去。就这样,白桦留给大家的坏印象,一直显得他野心勃勃。
甚至,白桦私下期待终于有一天自己会被上级领导(组织)发现,往大处说给他个机会报效祖国,往小处着眼,他也能出人头地,证实自己并不是废品。外人难以明白他这些想法,这种心情。他所想到的并不是报仇雪恨。他不恨他们。就是要让父亲看看,儿子是不是“不还债”,是否真的没出息。“但这些想法我不能叫任何人知道。”因为白桦不敢再给同志们送炮弹。
对于激光手术,其实都不算是我们理解的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手术,算是什么玩意儿呢?我事后对此的鄙夷不屑当然不是对一种新手段、新技术进行顽固不化的抵抗,况且,也未必是属于新生事物,有可能本身是已经相当成熟的一种治疗方法。我并不是怀疑那个吴医生的专业知识以及他的职业操守,我可能更多是对他没有动用金属刀具,并没有出现打开腹部、胸腔、颅内,或者把腿骨锯一截这样血腥的场面称之为手术,感到莫名其妙。激光枪并不能够取代焚化炉。虽然说,我确实闻到过一股烧肉体的糊臭气味。是否有机会接近天堂?一刹那间上帝会不会大声笑起来?
“一次手术不可能会治愈。”连医生也这样说,“复发的可能性比较大!”
那就反复烧它,直到毁灭干净。
一次又一次站在天街看着上帝孤独的车驾。
激光手术也让马士青痛得咬牙切齿,治疗中,他叫没有叫喊呢,也许是,医生并不喜欢听到病人喊叫,叫救命,这无疑会干扰他做出精准判断。不,不对,判断已经作出,现在是治疗问题,换一句话说,是怎样把那个妖精送抵达上帝面前,审不审判,会审判多少次,那就是万能主宰的事情了。病人偶尔意外弄出声响会不会让医生——这个上帝的化身——手打抖,从而出差错呢?作为单一的人,人体,动不动就使上帝发笑,哪个又愿意招惹不必要的那种麻烦呢!
我阻止马士青再玩手机,想跟他聊天。
继续我俩曾经在仙人跳的彻夜长谈。
“往往,病人也想给医生留点坚强的印象。”
“大家永远都是孩子。”
“又何必非要证明自己并不软弱。”
“随便怎样,信仰一贯到底还是种感觉。”
“如果没有追求,随随便便是抵达不了天街的。”
自然而然,也就接近不了上帝的车驾,看不到主宰势力正在冲芸芸众生哈哈大笑。
“试图走进天堂的任何努力本身就包含着一种错误判断。”
“又并不是去旅行。”
“照你的说法,肉体里躲着个妖精,在哪儿都会感到孤独。它也想活,这才是上帝突然笑起来了的真正原因。”
“他妈什么心态?”
“一个人更不知道自己在天街上怎么晃荡,怎么闲逛。你就敢保证那里不是你说过的那种四合院,就没有高墙电网,就没有条条框框,莫非是,就此确定大铁门随时随地会打开,众生进出平等自由?上帝也不是你想见就见!谁又知道那不是天堂迷宫呢?我可能同样也找不着北。”
“不论上帝如何对待,也就是说是否更善良,自由性和独立性都不可或缺!”
“好运莫非就找上门来了?”
“就像我,在世人眼里,本就是莫名其妙的一个人。”
“是否曾经有人心疼过。”
“当然……有过。”
我立马想起来了J,但我现在感到怀疑。
我当然不至于怀疑一切。这原本是永远的一个矛与盾的关系,时而分开,势成水火,时而巧妙合体。可能,我这种状态会持续到生命终结吧?不完全对,生命其实并不会终结。好像,也不应该存在起始吧?可能找不到源头究竟是在哪儿,最终又去向何处?有这样一条天街才是现实的。人类记忆呢,你知道,我所指是对更遥远的往事记忆,对时间[存在的话]直线两头的记忆,没有了也就显得特别荒谬。我必须永远活在自己独立完整的世界里,四周有厚实大围墙。
大家一直存在下去。
“寻找到裂痕又在哪儿!”
“那又怎么样?”
“我比较喜欢光照得进来的地方。”
“比如天堂?难怪,上帝会冲着你笑。”
“是冲独立和自由嘲笑。”
“到底是为了什么。这样累,还不停抽疯!”
剧情退回不到源头,会演绎出各种各样版本。
穿超短裙美女在手机上赢了钱,发出尖叫。想吃冰淇淋的男孩却哭起来了。
此时,两个女子幽灵般出现在治疗室。我并不认识她们,记忆中也从未见过,但冥冥中似乎有根细线连接着我和她们,就像有根闪闪发光的线,比蜘蛛丝还细,能感受到对阳光的反射,各种颜色的光芒,就像毛细血管一样,甚至,即使看不见,也能感知它的脉动。这种细线编织出的轮状网,在四合院老监房我其实见过太多。我们都一样被笼罩在这样一张巨大网里。
或者说,细线的这头拴着我,那一头拴着别的人。谁也没想到会逃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