潮新闻客户端 王其伟
久违的象山书城之旅,带来了意外的惊喜。新书城的温馨与时尚氛围中,我漫步于书架间,忽见本土作家余志刚的专柜上,有县文联副主席许吉安兄的肖像。他端坐在藤椅上,手中捧着余志刚的新作《陌生的孔子》,身着蓝底格子衬衫,一头乌黑的秀发自然卷曲,清秀的五官在儒雅气质的衬托下更显生动,书生意气扑面而来。
吉安兄是我相交四十余年的良师益友,年长我两岁。自一九八三年我从宁波师专毕业后分配到定塘中学任教,我们因工作关系相识,彼此一见如故。那时的他才二十三岁,已是中楼中学的校长,这在全县也是屈指可数。他深知自己重任在肩,以饱满的热情,笃行务实的作风,狠抓教风学风,点燃乡村教育的梦想。他把老师当作家人,老师自然以校为家。他眼里学生比天大,每逢寒暑假,他都会组织老师们去家访。开学时,若有个别家境贫寒的学生未能报到,他会骑着自行车,翻山越岭,说服家长,再苦也不能断了孩子的求学路,将学生接回学校,为乡村学子点亮心灯。
崇尚理想的年代,他怀揣宏愿,立志继续深造。在组织的关心下,他毅然决定再次参加成人高考。临近高考的前几个月,他闭关于老家浮礁渡上的翻水站,夜以继日地苦读。回到故乡的怀抱,重新定位自己再出发的方向。
那年,我任教高二毕业班历史课,每逢考试,他的学生胡阿潮都会向我多拿一份试卷,送到翻水站去。我知道这个翻水站建在小小的浮礁上,泵站的管理用房极其矮小,四周全是水面。春夏之交,夜深人静时,江面上传来咕噜咕噜的鱼叫声。在昏黄的灯光下,他全然不顾蚊子叮咬,两脚浸泡在水盆里,争分夺秒地苦战。
他的老家在大塘乡中站村,离浮礁渡没多少路,为了抢时间,他很少回家。五月廿七是大塘盛行的麦糕节,家家户户发麦糕备佳肴款待亲友,而他也没有回家去。母亲把麦糕送过来,他站在岸边接过热乎乎的麦糕和几碗小菜,目送母亲的背影一步步远去,消失在大路的拐弯处。
经过不懈的努力,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杭州大学政治系。杭大不仅环境优美,更以浓厚的学术氛围和卓越的教学理念,吸引了无数优秀学子。在这座心仪的高等学府,他如鱼得水,孜孜不倦地求学。几年的潜心学习,拓宽了他的视野,改变了他的知识结构,培养了独立思考的习惯,领悟了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”的为人为学真谛。
杭大深造后回到象山,他任县教委普教科副科长。我每次去教委开会,都会去他的办公室坐一坐,听其谈论时事政治,思想哲学,他对改革开放、西方民主都有自己的见地。我觉得一个有思想的人,整天坐在办公室处理繁杂行政事务,一手好字用在填写教师职称评审表格上,这不是他自己想要的工作状态。
一九九四年春天,他离开教委去宁波中等专业学校象山分校,当一名普通老师,任教美育课程。我非常理解他内心的选择,并第一时间与他通了电话。他的淡定转身,让我深深感受到了淡泊自守的君子情怀。
他自学美学理论,结合自身的国学修养,用一流的口才,把什么是自然美、社会美、艺术美,以及如何感受美、欣赏美、创造美等内容,讲得生动有趣,深受学生喜爱。
一九九六年八月,因工作需要,吉安兄调到县委宣传部工作。他凭借扎实的政治理论功底,认真研究新形势下思想政治工作。深入基层一线,走村访企,宣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。在宣讲过程中,他常常从身边人、身边事中找素材,找亮点,运用幽默风趣接地气的语言,在亲切友好的氛围中,把大道理讲得通俗,讲得鲜活,讲得走心入脑,让群众喜闻乐见。
我于一九九五年九月调到县财税局,同在县府大院上班,相互间交流更频繁。工作之余,常去他家里喝茶聊天。那时他住在金秋小区70平方米的小套房,每次去他都在临帖,简陋的客厅堆满了笔砚书籍,墨香满纸,书香盈怀。这一楼的小客厅既是会客厅,又是书房兼工作室。常有志趣相投的朋友相约去他家,围坐在他身旁,听他谈古说今,他纵论起来乐而忘倦,话语中充满哲思,每次与他交流总会有所收获。
二OO二年,组织上调他到县文联任副主席,可谓人尽其才。进入县文联后,他满腔热情,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,与各个协会的成员打成一片,传递艺人心声。他谦和的人品,丰富的学养,独到的艺术鉴赏水平,赢得了广大文艺爱好者的信任和尊重。每当有重要客人参观“象山德和根艺美术馆”,张德和大师常请他担任讲解员,他用生动有趣的语言,讲述每一件作品所承载的艺术家的情感和思想。在文联的日子里,他用自己的才华和汗水,为基层文化焕发新的生机和活力,作出了积极的努力,收获了别样的喜悦。
二O一六年六月,他悄然退居二线,心中依旧涌动曾经的梦想,再一次寻找新的出发点,于同年自费去中国美院深造。令人没想到的是他去中国美术学院进修国画,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。因为在大家的认知里,他是一位业余书法爱好者,对他的绘画天赋鲜有人知。一个将要退休的人,心中依然满怀憧憬与热爱,大胆挑战自我,素履以往赴中国美院进修。当年他曾写下了这样一首豪情满怀的诗句:“一段幽情多少年,魂牵梦绕山水间;幸逢盛世赴国美,再写富春赛前贤。”这种积极向上的精神,感化着身边的每一个人。
君子不器,卓尔不群。无论在哪个工作岗位上,他都自信淡定,勤勉敬业,不断完善自我,把自己活成一束光。在工作之余,他三分写字,三分绘画,四分读书,内求于心,博采众长,不断丰富自己的艺术人生。
他酷爱书法,从年轻时开始,一直勤练书法。他的书法笔法熟练,线条流畅,刚柔相济,顾盼有情,给人以清雅脱俗之感。每每与年轻人交流,他都会将自己的心得技巧,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后辈。对学生授课善诱善导,每教一字,他都要将这个字的结构情态、字形偃仰、运笔方法以及谋篇布局等,讲得细致入微,既生动又透彻,学生们都说听许老师讲课是一种享受。他的爱人在他的熏染下,也渐渐爱上了书法。
他的绘画天赋禀异,文人气十足。我曾见过他创作的近百幅精美的写意山水作品,看似寥寥数笔,虚实相生勾勒出景致韵味。其画风最大亮点是处处留白,墨虽尽意无穷。幽深而尽显空旷,散淡而饱含生机。出新意于法度之中,含禅意于黑白之间。奇松异石云雾缥缈的画面中,见山见水见高士。或柳荫堤畔闲步,或抱琴迎候知音,或雨后登楼看山,超然物外之境跃然纸上。如天籁之音,带走所有的杂念,只留下心灵的深呼吸。他的每一幅作品都是瞬间灵感的定格,散发出独特的生命气息。
他还会吹洞箫,小时候受他三哥影响,后来自己摸索苦练,几乎无师自通。他说器乐是少年功夫,上了年纪弄器乐,是为了自娱自乐。吹箫可以调节情绪,扩大心量,沉静心灵。他说空闲时光,三五个朋友聚在一起,一边品品茶,一边聊聊天,让心情在清虚淡雅的洞箫声中放松,此乐何极。
他是一个热爱学习的人,总是流连于书海之中。他的阅读面很广,经史百家,博闻强记。无论“四书五经”,还是佛学、哲学;无论历史传记、文学小说、诗词歌赋,还是自然科学他都看。阅尽书海千里浪,积知成智,不时闪烁洞察的火花。他说过:顺天地之气能安命,顺道义之气能安身,顺自我之气能安心。他对《周易》、《道德经》、《论语》等国学经典,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。
一本《新华字典》,他烂熟于心。凡是读不出的汉字,我常请教于他。记得有一次去上海奉贤出差,看到五厍的“厍”字,一时读不出来,打电话向他请教,仓库的库字去掉头上一点读什么?他立即告诉我,这个字读(She)第四声,与宿舍的舍同音。在没有百度的年月,难得身边有这样一位博学的良师。
他惜墨如金,很少动笔,一旦下笔如有神助。曾去花岙岛游览,心潮逐浪,写下一首情满石林的《花岙岛颂》:
“神奇的花岙岛,沧海碧波烟雾中。青山游龙迎彩霞,石林挥臂邀苍穹,尽展豪雄,令人向往的地方。”
“美丽的花岙岛,沧海碧波烟雾中。金沙绵绵舒织锦,银浪曲曲奏大风,如诗如梦,令人倾情的地方。”
“可爱的花岙岛,沧海碧波烟雾中。樟香千古玉女容,醉留一代真英雄,气贯长虹,令人仰慕的地方。”
还有一首缅怀张苍水的绝句《念张公》:
“碧海茫茫何处尽,浪飞涛涌自难平;
张公殉国满腔血,染赤朝霞映古今。”
二十年前,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二首诗歌时,我被他的文才所震惊,吞吐日月,雄视古今。仿佛是大海在朗诵,飞扬的文采闪烁着耀眼的光芒,如此浓墨重彩赞美花岙岛,讴歌张公之忠魂,怎不令人热血沸腾,为之赞叹!
他年幼丧父,是母亲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成人。他感恩母亲,曾写下《如梦令》表达了对母亲的思念:“常忆母亲晨起,独自河边勤洗。衣旧不堪揉,轻拍慢搓着意。着意,着意,正是风霜天气。”他对家人的情感深重,对大哥的感激铭记于心,对三哥的关爱常留心间。若干年后,大哥生病住院,他忙前忙后,常在床前侍候。大哥却说托小弟的福,多亏阿安照顾。当二哥意外去世,他悲伤不已,写下了一首《哭哥哥》:“七天恍若七年久,泪眼流干无奈何;梦里几回惊坐起,仰天对月喊哥哥。”这样的诗句句泪滴成行,感人肺腑。任时光流逝,这份手足情深,如同许家老宅的红石板,彼此相连、冷暖相依。对家族中晚辈们,他视为己出,疼爱有加,用自己的历练与智慧,为孩子们指引方向,让他们始终怀揣着梦想,向阳而生。
他人缘很好,待人热情随和,没有一点架子,让人不自觉靠近他。无论在哪里工作学习,都能得到领导们的赏识,同事们的尊重,朋友们的青睐。与他相处让人感觉舒服,心生温暖。他的眼神是那么温柔,言语风趣不失高雅,尽兴时偶尔会一边自我陶醉,一边开怀大笑。他那童真般的笑声清脆响亮,不带任何掩饰,充满感染力。这便是千帆过尽返璞归真,多么纯净,多么珍贵。
他就是这样一位温文尔雅,胸怀豁达、博学多闻、多才多艺的士君子。一生好学力行,明亮如光,温润如玉。人生一世,白云苍狗。能有这样一位良师益友相伴,何其有幸。
二O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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